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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叶阳大人升职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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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第97章 他为何不能姓秦
      “直到她怀孕之前,我都没想明白,为什么没能杀了她。也许是因为她一身战场上拼杀来的武艺。也许是因为我意志不坚,明明开头是强取豪夺,渐渐就变了味。每到雨天,我就无比痛恨自己,忘记了雨中战死的阿爸,忘记了尸横遍野的大瑶山,我无数次想杀她。可每当太阳出来,我又希望她活下来,继续像云霞一样遥远地美丽着。”
      唐璩剧烈地咳了一阵。年少的唐时镜给他揉背心,揉得双手酸痛,才感觉他喘息平缓了些。
      “有次我差点就得手了,她特别倦怠,几乎不设防。舀起毒汤的那一刻,她说她有了身孕。我……我打翻了那碗汤。”唐璩低头注视掌中的帕子,血色殷红,“我不知如何面对她,和这个不该到来的孩子。”
      “我把他丢进审理所,命人抽了五十鞭,抽得血肉模糊,险些去了半条命。这是他该长的记性,他以为杀死一个帝国长公主有那么容易?他是否想过,万一得手,那些已归附朝廷的族人将面临大岳的举国报复,整个南疆三苗将灰飞烟灭。”
      秦折阅的声音萦绕着硝烟味。她的横刀已封匣,战马已老死,纵然铁锈、血凝,残留的意志仍在大岳上空盘旋。
      “还有这个不该到来的孩子。他不出生,他的父亲才是战利品。一旦他出生,他的母亲将沦为国耻。一个怀了蛮族骨血的帝国公主,多么可怕!”秦折阅深吸口气,定定地看萧珩,“我用过红花和麝香,可这个孩子顽固极了,死死巴着我不放,险些把我弄得大出血。大概察觉到母亲对他的杀意,他的脾气变得很暴躁,经常在我肚子里拳打脚踢。”
      萧珩冷冷道:“除了红花和麝香,你还有很多办法弄掉他。他毕竟只是个胎儿,没那么强壮。”
      秦折阅沉默片刻,方才道:“你说得对,我有的是力气与手段。但那时,瑶奴献上一串他亲手制作的灵香草挂珠。他说,大瑶山产灵草,这香味能安神定心,公主闻着闻着,心就定了。我试着戴在身上,果然肚子里的胎儿不再闹腾,于是……我的心真的定了。
      “我把孩子悄悄生了下来,费了不少心思掩饰他的存在。他在公主府长到六七岁,越大越像我,不能再留了。他父亲反正也恨我,恨这个囚笼,我便将他们赶出了府。”
      萧珩问:“你知道他们被赶走之后,过的是什么日子吗?”
      秦折阅说:“我给了他们许多金银珠宝,还派侍卫暗中看护。但瑶奴发现后,执意要求侍卫离开,他受够了被监视的日子。”
      萧珩说:“还有那些金银珠宝,他觉得每一个上面都沾着战败者的血,尤其是产自广西瑶区的鸡血红,他根本没法直视。他陆续把钱财捐助给贫苦百姓,仅靠琴技养家糊口,把儿子拉扯大。但也因常年出入市井瓦肆,他染上了肺痨。”
      秦折阅的手指捏紧挂珠,寒声道:“他没告诉我患病之事,甚至在我不定时派人看望你们时,还百般隐瞒。”
      “因为我不想再见她。”唐璩将帕子重新折了一下,把染血的部分藏在内部,还能继续用一会儿,“爱与恨都是折磨,我已难堪重荷。离开人世时,我也想安安静静地走,只要有你为我送葬就够了。”
      “阿爸,你现在难受吗?”年少的唐时镜问。
      唐璩点头,又摇头。他说:“最难受的时候已经过去了。”
      “什么时候?”
      “当我发现,我再恨也还是爱她,而她从未爱过我的时候。”
      “他不想告诉你,他想安安静静地走,你若是来看他,只会让他更难受。”萧珩同样寒声道,“他说他最难受的时候已经过去了。”
      秦折阅不想问。她直觉这个问题的答案绝不会让自己好过。
      可她的唇舌在那一刻不受意识控制,问道:“什么时候?”
      当我发现,我再恨也还是爱她,而她从未爱过我的时候。
      秦折阅沉默了很久,殿内近乎死寂。灵香草挂珠绕在她这些年迅速衰老的手背与腕上,像从铁锈与血凝中孵出的小蛇,就这么湿淋淋、温柔柔地缠住了她。
      就在萧珩以为秦折阅今夜不会再开口了的时候,她叹道:“瑶奴……唐璩。”
      初次相遇至今,二十九年来,这是她第一次唤了他的本名。
      在他走后,她并未遣散其他侍官,但再没有宠幸过他们,也再不纳新了。
      可惜唐璩不知道。
      “宁却尘是你的人吧?”萧珩冷不丁问。
      秦折阅抬起上半身,透过琴弦看他——他真的很像她,一点也不像他父亲,并非从外貌而言。
      她等着这个孩子给她更多的惊叹。
      见秦折阅没否认,萧珩继续说:“宁却尘出身凤宸卫,十四岁就跟随你上战场。但他也是建国之初,三千凤宸卫改换门庭时,第一个站出来表示效忠延徽帝的。这三十年来,朝野上下所有人都认为,宁却尘是延徽帝最忠诚的心腹,是龙座下最会掩藏獠牙的猎犬。但我发现,他不敢看你。
      “他尽量避免遇见你,我以为是琵琶别抱的愧疚之心作祟。但渐渐的我发现,并非如此,在少有的几次直面中,他掩饰不住的看你的眼神,绝非愧疚,而是……崇爱。
      “他在最少年情挚的时候追随你,你把他雕刻成了终生不泯的形状。你成了他白日顶礼膜拜的佛像,夜晚不敢触碰的月光。”
      萧珩嗤嗤地出气,像是嘲讽,或自嘲:“可笑我还曾想过质问你,当年你把三千精锐拱手相让,退居长公主府时,到底在想什么?握在手里的兵权岂可让渡!原来你自有安排。”
      秦折阅今夜与他说了很多话,说得很疲倦了,像一支快要燃到根部的蜡烛,但还是想保持着光焰,照亮这幽深大殿的一角,与母子难得的交心时光。
      秦折阅将灵香草珠串挂在脖子上,起身下榻,整了整衣褶,走到琴台前方站定。
      她说:“因为兵权不让渡,当年我就要面临两个结局——要么死,要么取代秦檩称帝。”
      萧珩笑起来,昏暗烛光中他年轻的面容野心勃勃,又捉摸不定:“我要是你,当年就在这两个结局中选一个。”
      “……天真。”秦折阅抬手,指尖在凤首箜篌的琴弦上根根划过,其声泠泠,“不过,你是男子,的确也体会不到。
      “从小,父母长辈就教导我,长姐如母,要爱护弟弟们,为他们遮风挡雨。我做到了,我打心眼儿里爱他们,尤其是最年幼的弟弟,得到了我最多的关爱。秦榴的噩耗传来时,我的心都碎了。
      “至于秦檩,性情与我是不太契合,但我也爱他。建国之前,他来找我,问我是否还是他的长姐,一辈子不变。我说是。
      “然后他说:‘天下已定,长姐不必再劳心劳力、沙场临危,今后可以安享京城繁华。我将建琼楼广厦、举尊荣厚禄,终身供奉长姐。还请长姐将三千凤宸卫交予我,作为天子亲卫的基石,今后长姐的安危,便是朕的安危。’”
      萧珩心领神会地笑出了声:“呵呵,男子。没得到之前最会甜言蜜语,对谁都一样。”
      秦折阅说:“怎么不是呢。我当时就想,这话我也会说,‘今后二弟的安危,便是朕的安危’,哈哈哈。”她笑声依稀有着少女的轻快与中年的豪放,但迅速消失,“我试探过大臣们的意思。无论是前朝的世家,还是擢拔的寒门,无论是大儒,还是将军,甚至与我南征北战的故交们,你猜怎么着——一律的五雷轰顶、匪夷所思、言辞激烈、极力反对!简直跟割了他们的男根一样!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      “我得不到任何支持。那一刻我才意识到,这天地间是先分了阴阳,再分贵贱,几千年来从未改变过。哪怕我是战功累累的长公主,是大岳开国三雄之一,也依然不能撼动这样的天道纲常!”
      “除非……”秦折阅指甲一勾,某根琴弦铿然锐响,发出了金戈之声,“除非在大局未定之时,所有秦氏男子全部身亡,我才有一线可能。但我岂能为了一己之私,戕害所有手足血脉?秦檩要凤宸卫,那就给他吧!我也心灰意冷了,但我也要给自己留些后手,譬如宁却尘。”
      萧珩认同地点头:“看来还有别的。谈家呢,也是你的事先安排吗?”
      秦折阅摇头:“谈家只是我权衡之后的选择。我年过二十后,总要成婚,与其嫁入旧贵族,不如挑选个新生势力,让它依附于我。谈家在那时入了我的眼。他们积极支援钱粮、训练兵士,匡助我们姐弟三人打天下,有从龙之功。谈家大郎对我汲汲以求,虽然我对他心中无感,但最后还是选了他。
      “这几十年来,我自认无愧于谈家,反而是他们愧对我。他们一跃成为大岳最盛势的勋贵,就开始摈弃自己的寒门出身,从而穷奢极欲、附庸风雅。越是缺什么,就越要炫耀什么。我与谈大的三个孩子……他们只有半身血是我的,其他从骨肉到魂魄,都是彻头彻尾的谈家人。”
      她睨视萧珩:“至于你——你最像我。但你最好不要太像我。”
      萧珩问:“为何?”
      秦折阅道:“因为你不姓秦。你可以姓唐、姓萧,或者别的,唯独不能姓秦。”
      萧珩微微冷笑:“我为何不能随母姓?”
      秦折阅:“这么说吧,储君依照伦序当立,嫡皇子、庶皇子、皇叔皇侄、宗室旁支……都死光了,就改朝换代。
      “极其罕见的情况下,公主或许也有一线机会,虽然史书上从未有过先例。
      “再往后,是皇室的狗。
      “有蛮族血统的皇子,排在狗后面。
      “而有蛮族血统的公主之子,排在狗后面的后面。”
      “你明白了吗?”秦折阅看他的目光,多了些许怜悯,“这话是夸张了点,但并非荒诞,‘非我族类,其心必异’的信念根深蒂固,只要沾了一点蛮族血统,你就再无可能。即使朝臣们不反你,天下百姓也会反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