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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叶阳大人升职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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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第131章 你快点来找我啊
      在固伦山的雪线以北,宝露高原的初春依然寒风凛冽,裹挟着飞雪扑面而来。
      秦深眉睫上的雪霰拂了还满。
      渊岳军将大批辎重车留在临潢府,三万轻骑七日之间飞驰千里,如一柄尖刀刺穿固伦山,插入北壁腹地。
      战线拉得太长,后方粮草容易供应不上,如果陷落在极寒天气里,更是拖垮整支军队的噩梦,所以秦深并不想打持久战。
      他的目标很明确,边打边就地补充军需,荡平八部里的所有战力。就算不灭族,也要逼得残余的靺羯人向北迁徙。
      只有这样,才能使这个全民皆兵、劫掠成性的部族伤及根本,将与辽北接壤的宝露高原作为战略缓冲区,保大岳北疆百年无战事。
      如果有得选择,秦深会把这场千里奔袭战放在雪化之后,利用好宝露高原短暂的夏季。
      可惜朝廷并不给他等候最佳战机的时间,勒令班师的圣旨传来时,秦深便知道延徽帝对渊岳军的忍耐已到极限。
      刀牙一战不仅打回了辽北领土,也唤醒了三十年前秦大帅与渊岳军的功勋遗泽。眼看黑龙旗所到之处,民心所向,哪怕粮草一时运送不及,也有当地百姓箪食壶浆地来劳军。这般情形传到京城,延徽帝怎么可能不忌惮?
      但他不能奉旨退兵,一来这种重新划定天下大势的战机,几十年难得一遇;二来,他也需要一场与封狼居胥、勒石燕然比肩的巨大胜利,点燃中原久经乱世之后渴求强盛崛起的火焰,将民心推上至高点。
      阿辞,你的告诫我都牢记在心,可总有些事必须迎难而上,望你谅解,也望你为我祝祷。
      秦深迎着风雪深吸口气,望了望阴霾的天色,问姜阔:“赵夜庭还没回来吗?”
      姜阔答:“还没有。副帅临行前说前军只携带三日口粮,速战速决。尤其是曾私下绘制了辽北与北直隶军事舆图的铁利部,不能再让他们带着冶铁铸器之术投靠他国,此战必须一举歼灭。可算算时间,这都第四天了。”
      秦深皱眉,思索道:“北壁大败后,白山铃木的养兄挑大梁,将各部残兵整合起来,犹有两万之众。目前看是掩护着余部向北撤离,但保不齐会趁我们孤军深入,反扑过来狠咬一口。我带小郭去支援赵夜庭,你与白蒙殿后,以防敌军后路包抄。”
      姜阔想时刻护卫主帅,但军令如山,他也只能服从。
      秦深带一万精骑,沿着风雪中残留的痕迹驰援,终于在日落之前,赶到赵夜庭遇伏的赤马古道。
      此处地形复杂,山高谷深,道路异常狭窄崎岖,更有“上天梯”“坠马崖”“绝命岩”等多处险峻隘口。这般天堑,简直是为伏击战量身定做的死亡陷阱。
      饶是赵夜庭一贯沉稳谨慎,也因天时与地利上的极端劣势,而马失前蹄,险些栽在这里。
      秦深率军击溃伏兵后,问幸存的霜钺营将士:“赵将军呢?”
      将士大哭,泪水刚涌出眼眶,就已冻成冰碴,将睫毛糊住:“副帅被箭矢射中坠马,阵亡了!”
      秦深的心猛地一沉,这漫天风雪把他的血肉吹彻成冰,连骨头都要搓碎。
      他不能想象赵夜庭就这么留在异国他乡,埋骨在冰冷险恶的冻土里,更不敢想象阿辞闻此噩耗,会悲痛成什么样。
      他身边的郭四象双腿一软,跪了下去,失声恸哭:“赵大哥——”
      秦深一把揪住郭四象的后衣领:“起来!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,必须把赵夜庭找回来!”
      两人带头在积雪盈尺的峡谷战场里寻找,将双方冻僵的士兵尸体一具一具翻过来,抚落面上冰霜,仔细辨认。
      这个不是他。这个也不是他。
      都不是。都不是!
      天色沉沉地黑透了,寒风在峡谷间来回撞击,呼啸如狼嚎。亲卫打着火把来劝:“主帅,天黑路险,明日再找吧。”
      秦深喘着气道:“万一人还活着呢?冻一夜,那就绝无生还的可能了!火把给我,继续找。”
      亲卫心知就算现在找到也是生机渺茫,但不敢再劝。
      郭四象的双手已冻僵,身上汗湿的战袍被风一吹,硬邦邦地像个甲壳。他便背靠岩石用力碾碎布料上的冰屑,才能继续行动。
      秦深对他说:“你去烤火暖和一下,别把手指脚趾冻掉了。”
      郭四象倔强地不肯休息:“主帅能撑住,我也能。”
      秦深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好小子,继续。”说话间,他们又翻过一具尸体,衣袖拂去面上青霜。
      是赵夜庭!秦深当即去摸对方颈侧脉搏,但因手指冻得毫无知觉,竟摸不出冷热动静。他急得用力扯开赵夜庭的护身甲,将耳朵贴在胸口:“……有微弱的心跳,他还活着!快,搬去火堆旁!”
      火堆燃在岩壁与地面的凹槽里,勉强可以挡风。秦深与郭四象卸除赵夜庭的铠甲,把他搬到火堆旁,将衣袍烘烤到湿软,才敢小心脱下。否则就会连皮带肉撕下一层。
      赵夜庭浑身白里泛青,冷得像个死人,陷入极深的昏迷,怎么都唤不醒。他右胸胁中了一箭,箭杆在脱衣时已剪断,剩个双翼箭簇镶嵌在肋骨间。
      秦深摇了摇箭簇,怀疑还加装了倒刺。他不敢硬拔,只能用烧红的小刀割开皮肉,从肋骨边沿挖进去,最终将那枚万幸卡在胸膈膜上、差点就扎入肺部的箭头取了出来。
      郭四象龇牙咧嘴地看秦深挖箭头,发现血流得不多,像是连脉管也冻住了似的。期间赵夜庭疼得屡次皱眉,但依然未醒。
      这绝不是个好兆头。
      秦深丢了小刀,给伤口撒上仅剩的一点龙骨粉,把自己的中衣撕成布条,为赵夜庭包扎。
      郭四象焦急地问:“为何还不醒?怎样才能醒?”
      秦深脸色沉凝:“他冻太久了,要看能不能回暖。最好能烧一桶温水,不能太热,把他泡进去。但眼下没合适的容器,也来不及烧水。”
      郭四象见赵夜庭正面挨着火堆,背面依然冰冷如岩石,灵机一动,脱了自己的衣袍半躺下来,将前胸贴在他后背,打着哆嗦说:“把我的体温渡给他,会不会加快回暖?”
      秦深赞许地点头:“这样好。”他从外面捏了个结实的雪团,在赵夜庭身上不断揉搓,期间换了好几个雪团,直至手脚皮肤被搓得微微发热。
      衣袍烘干了,秦深帮赵夜庭套上,郭四象把自己的衣袍也给了他。
      火堆里投入新折的枯枝,热力又大了几分,赵夜庭仍未清醒。郭四象沮丧地叹道:“我现在知道什么叫尽人事,听天命了。”
      秦深看着赵夜庭凌乱的发髻,忽然发现他一直扎的那条长生辫也散了。
      小云什么时候也编起长生辫儿啦……哥扎这个,是因为我娘总担心战场上刀枪无眼,怕我活不过老道士说的“赤马劫”。你不一样,你不用上战场,别扎这个,太刻意讨吉利反而不吉利。
      昔日醉话依稀在耳,秦深冷不丁问:“你会编长生辫吗?”
      “什么?”郭四象一怔,“长生辫?不会。”
      秦深也不太会,但仍想试试,死马当活马医,万一灵验了呢。他挪到赵夜庭脑后,笨拙地编起了小辫儿,指粗辫细,绕来绕去,期间至少扯断了几十根头发。
      赵夜庭在昏迷中频频蹙眉,发出了含糊的呓语:“小云,你别使这么大劲儿……”
      秦深手一抖,险些将快成型的小辫儿整条揪下来。
      郭四象眼疾手快地捏住辫梢,一边拿革绳胡乱缠死,一边惊喜地道:“他出声儿了!这招还挺玄乎,可不能功亏一篑。”
      秦深拍了拍赵夜庭的脸,阴恻恻地说:“醒醒,认清楚人。救你的不是你小叔,是你婶爹。”
      郭四象的脑筋从小叔——婶娘——婶爹上拐了一大圈才回来,哭笑不得,但也莫名释然,像久积的妄念被这峡谷内的风雪卷走。
      他依然仰慕明月,渴望得到月光的照拂,但也接受了苍穹上日月相伴同辉的事实,叹服之余有惆怅,惆怅过后又生欣慰。
      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那么复杂,并非只有爱与恨、恩与仇的两个极端,更有无数尘情羁绊,道义相交。
      他那么年轻,余生还会经历更多复杂的感情,在明月下,朝晖中。
      赵夜庭仍于半昏迷中呓语:“小云,那夜真的没有月亮,你喝醉后唱歌也真的跑调……但你在我背上睡着前,说的最后一句话,我一辈子都记得。你说,‘光满是我的夜月,照我归途’。
      “小云啊,我回不去了,让秦深把我的长枪带回去,那把枪名叫‘惊途’……从今以后,有秦深照亮你的归途,带你回家。”
      赵夜庭是被颠簸醒的。
      他发现自己正被秦深背着,腰间捆着布带以防掉落。
      积雪深厚的狭谷无法行马,秦深一脚深一脚浅地朝谷外走,郭四象紧随其后,时不时托他一下。
      “主帅……我打了败仗。”赵夜庭愣怔片刻,心底涌起浓重的感激与惭愧。
      “谁都可能打败仗,”秦深稳稳地说,“那不重要,重要的是你还活着,活着才能打下一场胜仗。”
      胸胁传来剧痛,疼痛让赵夜庭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。
      他感慨万千地笑了笑,说:“秦深,将来你就算要起兵造反、谋朝篡位,只要你不负小云,赵夜庭的这条命就毫无条件地押给你。”
      郭四象闷闷地跟了句:“我也是。”
      秦深往上托了托赵夜庭,不动声色地答:“没影儿的事我不去想,目前先把这场仗彻底打赢,才是首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