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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叶阳大人升职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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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第87章 不是不报时未到
      萧珩是在腊月初八接到的诏命,那时叶阳辞的漕船队刚走了三天。
      从京城来的信使,将出自长公主府的密信面呈于他。
      萧珩打开信,里面是熟悉的笔迹,简简单单的措辞:“即刻动身,回京过年。”
      他目光复杂地闪动一下,将密信收入袖中,对信使说:“知道了,你先回去复命吧。”
      信使走后,萧珩思来想去,有七八分不情愿。可是想到叶阳辞入京,又是献银又是呈案的,估计年前回不来,这一去还能与他在京城相聚,于是七八分不情愿变成了三四分。
      意愿过半,足以支撑他冒着天寒风冷,跋涉进京了。
      进城前闹了点小插曲,替赵夜庭解围不过举手之劳,就当卖点面子给叶阳辞吧,他想。
      这个围解得太及时,以至于早一步进城的萧珩,与只身匹马出城的叶阳辞完美错过。
      萧珩并未前往奉宸卫指挥使司的官衙,而是直接去了长公主府。下人通传后,他被侍女领着来到主殿。
      秦折阅一身燕居常服,斜倚在弥勒榻上闭目养神。四周的屏风、香几、香筒、甪端,将她围成了一座富丽堂皇的卧佛像。
      她似睡非睡,手里缓慢捻着一串气味尽失的挂脖香珠。珠串很长,在她的手背与手腕上绕了好几圈。
      萧珩在榻前地毯上跪地行礼:“卑职萧珩,拜见长公主殿下。殿下万安。”
      秦折阅捻珠的手指顿住,依然闭着眼。须臾后她开口,声音比平时更显苍老:“过来,靠近点。”
      萧珩低着头,皱了皱眉,仍依言挪近两步,几乎把脑袋搁在了榻沿。
      秦折阅睁开眼,俯视萧珩的头顶,挽珠串的手碰了碰他的脸颊,说:“瘦了。临清也算是富庶之地,还是委屈到你了吗?”
      萧珩在她面前收了所有浮笑戏语,变得比潮水中的礁石更孤硬,依稀有几分像唐时镜。
      他闷声答:“没有。卑职这一年办差顺利,也立了些功,升任千户。”
      “我听说了。”秦折阅道,“是秦深在背后助力,让你连升三级。好侄儿,我没白疼他,虽然他并不知你是我的人。”
      我说了,但他不信——他也不信。萧珩暗道,不知在叶阳辞眼中,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?呵,连我照镜时都澄不清自己的脸,他如何能分辨。
      “钞关之事,我也听说了。那案子现在大理寺挂了牌,三司会审,奉宸卫也占一席。我看审来审去,不止户部卢敬星要遭殃。大获全胜的将是皇上。”秦折阅的语气有些疲惫与厌倦,“你看见了吗,朝堂早已陷入拉锯,皇上与他的忠臣扯着锯子的一端,士大夫们扯着另一端,有来有往,谁也无法松手,面上还得维持着君圣臣贤、君唱臣和的假象。可锯齿下的木料是天下钱粮,总有一日要被锯断,裂成碎屑。”
      萧珩问:“真有那一日,殿下如何打算?”
      秦折阅说:“你问我,我却不知去问谁。我只剩一个二弟,但他身在龙椅上,注定孤家寡人。我还有个死了三十年的丈夫,留下的两女一子都姓谈,是谈家人。他们锦衣玉食地长大,用金丸射林中雀鸟,用彩缎铺雨天地面,觉得每天一睁眼,钱财就能从天上掉下来。这些年我从驸马府搬出来,回到公主府,就是儿大不由娘,眼不见为净。”
      萧珩道:“但殿下仍供养着他们。哪怕矿改之后,殿下的财路大为缩减,依然禁不住谈氏的奢靡之风。不只是谈家人,其他高官显贵,甚至他们的裙带之亲,都敢媚上欺下,飞扬跋扈。”
      秦折阅反问:“你在指责我?”
      萧珩低头:“卑职不敢。”
      秦折阅从萧珩的脸上收回手指,长叹一声:“大厦将倾,独木难支。即使是完好的柱子,与其他虫蛀之柱挨得久了,不知不觉也会被传染。这些年我是如何清醒地看着自己沦落,你不明白……
      “你不会明白的,你只会一味地怨恨我,远离我。”她坐直身躯,从秦折阅变作了长公主,一指窗边琴台上的凤首箜篌,“既以下人自居,那便去做悦主之事,去为我弹奏箜篌。”
      萧珩向后膝行两步,直挺挺跪着,说:“卑职不会弹箜篌。”
      长公主微微冷笑:“那架凤首箜篌乃是外族乐器,流行于南蛮之地,由广西瑶族土司进贡而来,你如何不会弹?再说,你父亲没教过你?”
      萧珩猛地抬头看她,目光森冷尖锐,如檐下冻结的一排排冰锥。
      长公主与他悍然对视,少女时代在战场上踩踏过的血与火,又烧回她的眼中。
      两人如猛兽般对峙片刻,萧珩霍然起身,走到窗边,从腰间的蹀躞带上抽出匕首,一刀割断了凤首箜篌的琴弦。
      长公主发出一声马与蛇混合般的嘶叫:“你敢——你敢毁了它!那是你父亲的遗物!”
      “我敢毁了我自己。”萧珩将匕尖抵着咽喉,冷冷看她,“你再羞辱我试试看?”
      他从未用自身性命威胁过别人,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命只有自己会怜惜。但此时此刻,他想用这身血肉筋骨,来给赋予它的人狠厉一击。
      他赢了。长公主向后缩了缩,连带气势也无形地萎靡下去,又变回了被富丽堂皇拥着的秦折阅。
      她临阵退兵,棋输一着,只能假装无事发生,转移话题:“这串灵香草挂珠,我戴了二十六年,香味丧尽。新的明日便能制好,届时你替我去一趟太医院合香坊,找叶阳侍医取吧。”
      萧珩纹丝不动地盯着她,最终收了匕首,也若无其事地答:“卑职领命。”
      他转身离开主殿,出了长公主府的大门,纵身上马,直奔自己的宅邸。
      在淮清桥旁,他买了一座三进宅院,毗邻贡院与洞神宫,是京城闹中取静的好地段,离皇城也不远。
      走进萧府,他才真正松了口气,命仆役将马背上的长木盒小心取来,又叫婢女去寻个瓷面素净的大花瓶。
      寝室内,脖颈细长的白瓷大花瓶被摆放在桌案上。
      萧珩打开那个从临清一路随身带来的长木盒,里面躺着三条细长花枝,用最柔软的丝帛包裹着——
      一枝绯红的荷花,一枝粉紫的木槿花、一枝金黄的腊梅,都做了专业的干燥处理。脱水的花瓣依旧保持着生前颜色,只要不用手触碰,仿佛仍鲜活如昨日回忆。
      萧珩将花枝插入白瓷瓶,枝少瓶大,显得有些寂寥,但他左右端详过后,觉得还挺好看。
      他伸手摸了摸花瓣,触感干枯脆弱,这才感觉到时间的威力,心底生出了“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”的恐慌,倏然缩回手。
      “叶阳辞。”他低喃,“我不喝你的三杯祭酒……我还活着。”
      赵夜庭高兴地跳下墙头,抓住叶阳辞的马缰,说:“小云,案子交接得如何了?有空来找我,想必已告一段落,我请你喝酒。”
      “不能再喝了。”叶阳辞遗憾地叹口气,“我戒酒啦。”
      “你又没有酒瘾,一个月还喝不了几次,戒什么酒?尽扯淡。”
      “没扯淡,真的戒了,以后滴酒不沾。”
      赵夜庭一脸不赞同地看他:“不喝酒,还能叫男人吗?”
      叶阳辞笑:“那只是你的个人看法。”
      “你若是去到战场上,不用说辽北了,就说德州以北,冬日寒风呼啸、关山覆雪,没有酒暖身,还不得冻死。而且我最喜欢在月下的野地里喝酒,今后你竟然都不能作陪了?”
      “没办法,人生不如意,十有八九,想开点就好。”
      赵夜庭也叹气:“好吧,我努力想开。以后我喝酒时你喝茶,也算勉强有点气氛。”
      叶阳辞牵着马,与他并肩,一边往秦淮河方向信步而行,一边问:“你们随漕船带来的人马口粮,能供应几日?”
      赵夜庭默默盘算一下:“再支撑六七日,应该不成问题。”
      叶阳辞颔首:“那够了。年前我一定想办法给你们调拨饮食和粮草,大家就在京城过个热热闹闹的除夕。待到年后,我动身回山东,你们的嘉奖令差不多也下来了。”
      “回山东?”赵夜庭有些意外,“你给朝廷送来两百万两白银,都抵得上全国年税收的一半了!”
      “是全国年税收的四分之一。”叶阳辞纠正。数字,尤其是税课的数字,在他这里不能出错。
      “反正差不多。我是说这么大的功劳,能与之相媲美的,武将的搴旗斩帅、扼拊枢机算一个;文臣的定策安邦、折冲樽俎也算一个,都是封侯拜相的级别。”赵夜庭愤愤不平,“朝廷该不会吝啬到连个三品京官都不给吧,还让你回临清继续当知州不成!”
      叶阳辞笑了笑:“就算朝廷擢升我当京官,那也得看我乐不乐意留下。不是不报,时候未到。”
      “什么意思?”
      “没什么。”叶阳辞边走,边伸了个懒腰,“别想那么远啦,这案子还没那么容易结案,我看后面还有硬仗要打。”
      赵夜庭当即说道:“你留到什么时候,我就陪到什么时候。八百人马虽不多,却都是我精心训练与选拔出来的忠勇之士,危难之际,至少能护你安全出京。”
      叶阳辞失笑:“八百精兵还不多?玄武门对掏时李世民也才八百玄甲军,一战定乾坤。”
      赵夜庭大笑:“小云……真有你的。”
      叶阳辞想了想,又说:“腊月二十三,也就是后天,皇宫的天和殿内将举行亲王晋封大典,六品以上京官皆着朝服入班敬贺。我已接到参加典礼的通知,你随我同去,如何?”
      赵夜庭说:“我不够格。”
      “瞎说,你怎么不够格。就算官位品阶不足,也可以亲王属官的身份参加。”